转自《啄木鸟》,原作者邹巍
一、山洞里的六具白骨化尸体
马山县是广西5个重点建设的大石山区之一。县内除少数乡镇有成片耕地外,其余均是九分石头一分土的喀斯特地貌。犹如放大千百倍的云南石林,剑峭戟立的石峰奇岩一直铺到天尽头。加方乡更是山中之山,这里的百姓世世代代就靠石缝里种玉米、石山上养羊维持生计。日子如山泉般静静流淌,岩石般淳朴刚毅的山民们也默默地憧憬未来。
不料,一个偶然的发现,如晴天霹雳,给这个古老的瑶寨带来了无边的恐慌。2003年9月1日晚,秋意阑珊。加方乡琴让村上榄屯村民蓝某带上手电筒,要进入屯背后的葫芦洞捕捉野生蛤蚧。葫芦洞形状奇特。洞口一米多高,圆筒形,成人须弯腰匍匐才能进入深处。通过一段十多米的“瓶颈”后,洞穴豁然开阔,有一个篮球场大小,洞顶垂挂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再往里,又是一段狭长的“瓶颈”,五六米后,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溶洞。整个洞穴状如一个平放的巨大的葫芦,故此得名葫芦洞。
蓝某是捕蛤好手。广西石山地区多产蛤蚧,这种外貌丑陋的爬行动物却是名贵中药材,可治半身不遂、风湿及儿童尿遗等病症。蓝某有很多年没有进葫芦洞了,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又传出洞里闹鬼的传言。“文革”时,一位地主家庭出身的小学教师在洞里吃了断肠草,尸体被发现时已成了一堆白骨。多少年后,这个不安分的冤魂,每当夜深人静时,就在洞中哭泣,凄厉的哀号令人毛骨悚然。附近石山中的野生蛤蚧已成珍稀动物,唯有神秘的葫芦洞不时传来诱人的蛤啼,素来胆大的蓝某犹豫了好久,决心冒险一行。
刚迈进洞口,几分钟前还在快乐地啼鸣的蛤蚧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威胁,立即噤声。蓝某有经验,判断蛤蚧栖身洞穴深处,便匍匐着进入“瓶颈”。他爬行速度极快,进入腹地后用手电筒一照,果然看见一只硕大的蛤王贴在岩壁上,两目闪着睥睨一切的凶光。蓝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只蛤王上了。手持手电筒像戏剧舞台上的追光一样牢牢罩住蛤王,脚下悄悄加快了速度。才走了几步,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摔个嘴啃地,空着的左手触到一团乱麻一样的物件。手电向下一照,蓝某顿时魂飞魄散:他分明趴在一具白骨化的尸体上,毛发已脱落的骷髅头骨上,塌陷的眼窝正不怀好意地瞪着他!
蓝某连滚带爬逃出了葫芦洞。惊魂未定的他连夜找到了村委会主任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诉说洞中“奇遇”,说他当时不敢仔细观察,但尸骸肯定不止一具,可能有两三具!
村委会主任兼治保主任工作很负责任,他连夜用电话向加方派出所报了案。9月2日清晨,马山县公安局长带领刑侦大队驱车60公里来到加方乡琴让村。再三动员,蓝某才勉强答应带路,但到了洞口却死活不肯再进去。刑警没有为难他,亮着手电筒一个一个鱼贯进入溶洞。
现场触目惊心。蓝某确实没有看走眼,尸骨共三具,头并头,脚并脚,“川”字形摆放在浮土上。化纤织物的衣着在空气作用下颜色变淡,质地变脆,但仍可看出款式。加上颅骨枕部脱落的毛发,可以看出死者为一男两女。
扩大范围搜索,一名继续向洞内深入、通过第二段“瓶颈”后进入溶洞底部的刑警一声惊叫:“这里有新情况!”刑侦大队长获知又有新的发现,快步跟进,在强光探测灯的照射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又是三具尸骨!两处现场相距不到30米!
马山县公安局长是刑警队长出身,见过无数死亡现场,但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在这么一个狭小的山洞里,竟然陈尸六具,在他的刑警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六名死者是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进入山洞,死于什么原因,为什么集中在偏僻闭塞的瑶乡山洞里,两处现场是否有联系,六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一连串的问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案情特别重大,现场环境恶劣,县局侦技力量薄弱,设备落后,县公安局决定向南宁市公安局求援。
二、扑朔迷离的“A001”大案
9月2日上午,南宁市公安局主管刑侦工作的褚昶副局长和刑侦支队一干队伍驰往马山县。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却有一个显著特点:几乎囊括了市局和各个分局所有经验丰富的法医、痕迹技术人员,携带先进的勘查设备。
稍后,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厅刑侦总队两位副总队长也率领一个技术精湛的小组赶往马山县。
三级刑侦队伍聚首琴让这个偏僻的瑶族村时,已经是下午6时,暮色开始悄无声息地罩住了险峻的群峰。几位领导碰头后决定,现场勘查连夜进行。洞内不分昼夜,暗无天日,任何时候进去都需要照明设备,不必等明天。考虑到洞内通风不佳,可能产生缺氧现象,专门从加方乡政府调来一台小型发电机,从毗邻加方乡的上林县镇圩瑶寨乡的滑石矿借来了一台鼓风机。
9月2日晚,灯光把这个形成于白垩纪的石灰岩溶洞照得如同白昼。已经习惯在黑暗中生活的蝙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恐惧地上下翻飞,黑色长翼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啸音。
按发现的先后顺序,两个现场被定为一、二号现场。一号现场三具尸骨按从左至右排列,被标以1、2、3号,二号现场的三具尸骨则标以4、5、6号。
在对现场原始状态进行拍照并制作现场图后,十二名法医两人一组,分别对六具尸骨进行尸检解剖。区、市、县三级痕迹技术人员则在统一指挥下,在岩洞内实施地毯式搜索,采集一切与案件有关的物证和痕迹。
9月3日凌晨,现场勘查基本结束,结论使参战刑警受到极大的震动。在1、3、4、5、6号五具尸骨上,均发现两处以上的枪伤,且集中在头、胸、腹等要害处。2号尸骨的胸部及会阴部有密集的单刃锐器造成的损伤,头部有钝器伤。1、3号尸骨除了枪伤,还有锐器伤和枪支准星、击锤、套筒后缘击打伤。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杀害人数之多,使用凶器之复杂,作案手段之残忍,实属罕见。现场勘查对尸检结论是个有力印证。技术精湛、心细如发的痕迹技术人员沙里淘金,从现场岩缝、浮土及尸骨残留的腐败组织中,成功提取了12枚“五四”手枪弹壳和8枚弹头。在一号现场附近一块活动的岩石底下,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王中王”牌单刃尖刀,经现场比对,与1、2、3号尸骨上的锐器伤吻合。后来的弹道痕迹检验结论是:凶手在一号现场凶手使用的是同一支手枪。二号现场则使用两支手枪,其中一支与一号现场同一。
两个现场系同一人或同一团伙作案。案件性质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他杀无疑。余下的“关键词”,就是杀人的原因了。
杀人原因是命案侦查的关键所在,而弄清死者的身份,也是判明杀人原因的突破口。尸体已白骨化,无法直接辨认,而六具尸体上都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明。
痕检小组对每具尸骨进行了具体描摹:
1号:上身穿柳州市针织总厂出产的“青山”牌白色长袖衬衫,绿色纶背心。下身穿灰色西裤,腰系棕色人造革皮带。裤带上有一钥匙圈,圈上挂钥匙3把,小刀1把,指甲钳1把。结论:男性,年纪在35至45岁之间,身高1.67米。从衣着特点分析,职业应为城镇居民、个体工商户或小业主。
2号:上身外穿“Honlai”牌白色镂空绣花领长袖衬衫,内着白色文胸。下身外穿深蓝长裤,内着白色细边内裤。发长26厘米,发辫上提取橡皮筋2束,离尸骨一米处,提取口服避孕药“复方快酮片”外包装一片。结论:女性,年纪在20至30岁之间,身高1.58米。职业应为农村进城务工者或城镇居民。
3号:上身穿印花白底长袖衬衫。下身穿蓝色长裤,右开边,裤头左右两侧各有一暗袋,右侧暗袋为原装,左侧暗袋为人工缝制,袋口开于内侧,分析应为藏较大宗财物所用。盆骨处提取一枚节育环。结论:女性,年纪在35至45岁之间,身高1.62米,较肥胖。估计职业为城镇居民或个体工商户。
4号:上身从外到内依次穿浅灰色夹克、浅灰色衬衫、黄色背心(背心前左侧印有红色“一司”字样)。下身从外到内依次穿深蓝色西裤、黑色毛线裤、深蓝色秋裤,系棕色人造革皮带。左手中指佩戴一枚金属戒指。脚穿缙云天马药物保健厂出产的“天马”牌黑色胶底药物保健布鞋。结论:男性,年纪在35至45岁之间,身高1.73米,体态较瘦。职业估计为城镇居民或厂矿企业职工。
5号:头戴大连制帽厂出产的“连波”牌深蓝色冬帽,上身外穿深蓝色冬装背心,内穿深蓝色长袖衬衫。下身穿蓝黑色长裤,脚穿桂林市鞋帽厂出产的黑色布面塑底布鞋。结论:男性,年纪在55至65岁之间,身高1.70米,职业似为厂矿企事业单位退休职工或城镇居民。
6号:头戴“天津”牌深蓝色尼料鸭舌帽,上身从外到内依次穿黑色有浅色横向条形图案“V ”字领毛衣,浅色机织“V”字领毛衣,浅色机织“V”字领长袖毛衣,浅色长袖衬衫(衬衫左前胸口袋内有一疑似火车票的纸片)。下身从外到内依次为黑色西裤,浅绿色毛绒裤,深蓝色秋裤。左手戴金黄色“海鸥”牌女式单历表,脚穿黑色布面胶底布鞋。结论:男性,年纪在35至45岁之间,身高1.75米。职业估计为个体工商户或城镇居民。
从衣着特点及尸骨腐蚀程度分析,1、2、3号死者遇害季节为春夏之交,死亡时间6年以上。4、5、6号死者遇害季节应为冬季,即12月至翌年1月间,死亡时间10年以上。另外,根据死者的骨骸及穿戴特点,估计4、5、6号三名死者均系北方人。
9月3日上午,葫芦洞尸骨案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在加方派出所举行。作为东道主,加方派出所为饥肠辘辘的参战刑警准备了三箱“康师傅”方便面和一锅羊肉汤。马山“黑山羊”誉满天下,远销港澳及东南亚,但这群铁血刑警却无心品尝。会议当场决定,成立区、市、县三级联合专案组,久负盛名的刑侦专家、南宁市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褚昶任专案组组长,专案人员以市局刑侦支队为主,区厅和县局抽调部分骨干参加。专案组规格之高,阵容之强大,为广西公安历史上所罕见。
临危受命,褚昶感到责任重大,却没有“受宠若惊”。20多年的刑侦生涯,他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教训,深知这个案件破案的概率微乎其微,极有可能成为戎马一生的“滑铁卢”。但目前的情势已经不允许他考虑个人的荣辱得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开始向专案组成员布置几项需立即开展的工作:
——尽快查清被害人身源。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被害人为外地流动人口的可能性比较大,但尚不能完全排除本地常住人口的可能。马山县局和加方派出所的同志要充分利用熟悉环境、熟悉民情的优势,广泛深入群众,排查近几年本地失踪人口。要尽可能做到人人有着落、事事有交待。褚昶特别点了市局刑科所肖勇的名。他认为被害人死亡时间的界定仍嫌宽泛。6年以上,到底是6年、7年还是8年?10年以上,到底是10年、11年还是12年?没有上限,等于没说。要对尸骨重新鉴定,尽可能弄准死亡时间,为排查缩小范围。六名死者的衣着虽带有明显的季节特点和地域特色,但这些产品销售面广,参考价值不大,而4号死者身上印有“一司”字样的背心及6号死者衬衣口袋的疑似火车票,是弄清死者身份最有价值的证物,要以物找人,紧紧抓住不放,争取在较短的时间内有所突破。考虑到案发时间跨度长,目击者或知情人印象模糊,要及时提取尸骨残存的人体组织,进行DNA鉴定。请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专家,对六具尸骨施行颅骨复原画像,为辨认死者身源提供参照物。
——排查嫌疑人。根据现场勘查情况分析,凶手为两人或两人以上,但不排除一人单独作案的可能。凶手应具备以下条件:第一,有一支甚至多支军用“五四”手枪且能熟练掌握,枪法较准;其次,熟悉葫芦洞内环境特点,应为石洞附近的本地人;第三,胆大妄为,性格残暴、手段残忍,可能有犯罪前科。现场勘查情况表明,六名死者均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自觉自愿进入山洞的,未发现胁迫或暴力绑架迹象。凶手肯定是利用某种极有诱惑力的骗术,把人诱骗进洞后杀人掠财。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桂中地区的马山、上林、宾阳、来宾等县及桂南的玉林、钦州等地市,曾出现大量的“寻宝”和“美元兑换”诈骗犯罪活动。这股黑潮当时来势汹涌,波及全国,泛滥港、澳地区及东南亚诸国。排查中,要重点注意有过此类诈骗犯罪活动的人。
——寻找枪源。现场提取的弹壳、弹头经过鉴定,认定是两支同一型号、口径的“五四”军用手枪击发的,由此看来,凶手应是双人双枪,但不排除单人双枪。要通过弹道痕迹比对,争取查出作案用枪,然后以枪找人。首先,对马山县近年来破获的涉枪案件中收缴的枪支进行比对;其次,对全市乃至全区近年来破获的涉枪案件中缴获的枪支进行比对;如有必要,对全县、全市乃至全区建档枪支进行比对;如确有必要,要上报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比对排查。
会议最后决定,案件对外统一称“马山县‘9.1’尸骨案”,内部立案编号简称“A001”案。案件上报公安部后,公安部立即把此案列为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要求广西警方尽快破案,并派出专家组远赴广西,指导侦查工作。
三、神秘的“黑桃A ”
肖勇领衔的刑科所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临危受命,把确定六名死者的遇害时间当做主攻方向。他们翻阅了大量的当地气象资料,根据人体组织和附着化学纤维、皮革在常温下发生的物理和化学变化,做了大量的科学实验,才慎重地提出:一号现场三名死者遇害时间距尸体被发现为8年零4个月,即1995年5月;二号现场三名死者遇害时间距尸体被发现为12年零9个月,即1991年12月。正负误差在一个月内。肖勇特别声明,这个时间界定不可能再细,再细就违背科学精神了,真理往前一步就是谬误。马山县公安局根据这个时间范围,重点调查1991年11月至1992年1月和1995年4月至6月这两个时间段内全县失踪人员。
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1991年以来,马山县公安机关立案侦查的几起人员失踪案件,活的都见了人,死的都找到了尸体。1992年初,加方乡某村两名瑶族妇女被人贩子以介绍打工为名拐骗到粤北揭西县山区,加方派出所民警当时远赴广东组织解救。因两名被拐妇女已与当地人婚配并生育子女,自愿留在当地生活,解救民警最后“无功而返”。集中排查开始后,加方派出所通过其亲属,与当年这两名被拐妇女取得了联系,证明两人目前还在当地生活。除此之外,加方乡乃至马山县全境均没有接到其他人员失踪的报案,六名被害人是外地流动人口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加方乡青壮年村民外出务工人员较多,这些人遍布珠三角的东莞、中山和深圳一带,有的每隔一两年回家一次,有的五六年都没有回过家,他们中可能有知情人。加方派出所根据本所掌握的近年办理《边境通行证》和《外出务工证》的名单,与这些人的亲属联系,了解他们的打工地点后或电话或发函,向他们通报案情,请他们提供情况。
10月28日,终于有了意外惊喜。一位在东莞打工的上榄屯村民曾祥复信派出所,称他的表妹春桃1992年在南宁打工,曾带一外地男朋友回上榄屯住过几天,后来听说随男友返回打工地,却10多年没有音讯。春桃的父母1993年乘坐手扶拖拉机赶集时翻车双双遇难,表妹的下落也一直没有人提起。曾祥提供的表妹春桃,年纪与2号死者相仿,失踪时间也相差不大。但因其失踪日久,无法提取检材,专案组在征得村委会同意后,打开其埋葬在村后山上的父母的棺盖,提取其双亲残留人体组织,进行DNA鉴定比对。结果大失所望:春桃父母与2号死者根本没有血缘关系,2号死者肯定不是春桃。
繁杂冗长的枪支弹道痕迹比对同样陷入死胡同。马山县公安机关1994年曾破获一个贩枪大案,抓获陈某、韦某等四名涉案人员,缴获该团伙从中越边境贩卖的“五四”手枪5支,“五一”手枪2支,左轮手枪1支,各类子弹300多发。枪弹按规定已经上交,但每支枪均留下了弹道痕迹检测鉴定记录。经过反复比对,没有一支与“A001”案作案用枪对上号。
至2003年底,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专案组来回奔走于广西各地,对全区近一百个县、市的建档枪支进行弹道痕迹比对,结果仍然无一对上号。所有迹象表明,这是两支境外流入内地的黑枪。目前,这两支喋血无数的黑枪下落不明,很有可能还掌握在罪犯手中。
人,犹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枪,好比雪落江流,无声无息。沉重的黑暗遮盖了罪恶,岁月的尘埃淹没了冤魂。褚昶在给他的老领导,区厅刑侦总队总队长的电话中说,他已经有了把一生英名全埋葬在葫芦洞中的准备,言语中透露出些许无奈。总队长是在全国都数得着的刑侦专家,已经接近退休年龄,脾气还像过去一样火暴。他说:“褚昶,我不爱听你这种没出息的话!你想想,一个刑警一生尽破些鼠窃狗偷、流氓捅刀的案件有什么意思?真正的刑警从来不会拒绝挑战!”老师一席话,进一步坚定了褚昶的决心和信心。
一个寂寞的冬日,以国家一级文物标准严格包装的六具颅骨,从南宁吴圩机场飞往北京。从飞机呼啸着离开跑道直插苍穹那一刻起,“A001”专案组全体成员就翘首北望,等待奇迹的出现。六具颅骨将由声名赫赫的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专家进行颅骨复原画像,然后对内通过公安专网向全国公安机关发协查通报,对外通过各级新闻媒体向社会发布有关案情,广
泛收集失踪人员信息。
褚昶对此却持谨慎态度。他认为,颅骨复原技术对侦查破案有很大的辅助作用,但同时又有它的局限性。这项技术可以根据颅形及骨骼特点重塑人头部的三维模型,但一些直观上较有参考价值的东西,如肤色黑白嫩粗,发须浓密稀疏,有无疤痕痦痣等,还无法体现出来。不过,他并没有守株待兔,他手中还有两张“牌”。一张是“主牌”大王,那就是6号尸骨上的疑似火车票及4号尸骨上印有“一司”字样的背心。他期望这张“主牌”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直接找到死者身源,从而揭开错综复杂的谜团。
另外一张是“副牌”黑桃A,那就是失踪已久的上榄屯村民春桃的男友。据在东莞打工的上榄屯村民曾祥反映,其表妹春桃与男友1992年同时失踪。后来经过DNA比对,排除了春桃遇害于葫芦洞的可能,但她那位一闪即逝的男友却留下了疑问。因为从多方面获取的信息表明,春桃的男友此后3年还多次在人们的视野中出现。
一位曾在南宁市公安局中山派出所任治安联防副队长的上榄屯村民石某提供:1992年7月中下旬的一天,具体日子已无法回忆,春桃带男友到中山派出所找石某,说请他帮忙办事。石某随两人到中山路一家大排档吃饭,席间春桃介绍,男友叫吕龙,钦州市人。酒至半酣,吕龙从旅行袋里拿出厚厚一沓50元面值的钞票,请石某通过派出所的关系,帮他办理一本手枪持枪证。他表示花多少钱都不在乎,这5000元算是见面礼,事成后另有重谢。过后石某多方打听,因有规定私人不能办理持枪证,这事只好作罢。中山路大排档会面,是石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吕龙。
据石某回忆,吕龙当时三十七八岁,身高1.72米左右,肤色白净,体魄健壮,很有男人味。吕龙是第一个进入侦查视野的嫌疑人。从各方面收集到的信息得知,1991年至1992年两年间,他多次在上榄屯出现,有时住三五日,有时住十天半月,对当地地理环境应该是熟悉的。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有私藏枪支的嫌疑,基本符合专案组对凶手的“定位三要素”。他没有正当职业,却挥金如土,出手大方。对人说是在外面做生意,具体做什么生意却讳莫如深。他浪迹天涯,行踪飘忽,包括春桃在内没有人说得清他的底细。在上榄屯村民中,石某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吕龙的人,从1992年8月以后,他与春桃就像露水一样蒸发了,再也没有人见到他们。10年了,随着岁月的流逝,罩在他身上雾一样的谜团,也渐渐淡化直至消失。能否找到这个人,谁的心里都没有底,所以仅能把他列为“副牌”黑桃A。
这一年的冬季来得特别早。刚进入冬至,漫天就飘洒起似霜似雪的微雨,朔风渐紧,寒气砭骨,这在四季如夏的绿城南宁是罕见的。几个月了,侦查并没有实质性进展,人、枪两条线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专案组的情绪似乎也像天气一样,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期。
三、新发现与新谜团
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专家夜以继日,不辞辛劳,在较短的时间内对广西报送的“A001”案件六具颅骨成功进行复原画像。专案组把画像贴上网,向全国公安机关发出协查通报,并通过媒体向社会发布案情,号召群众提供失踪人员信息。2004年3、4月,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专案组接到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有关“A001”案的信息,有的还附上可资鉴别的失踪者的照片或检材。专案组倍加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信息,组织了阵容强大的技术队伍,对这些信息逐条进行筛选鉴别,结果有相当一部分信息由于时间悬殊过大或DNA鉴定对不上号而被淘汰。余下为数不多的几条信息,引起了专案组的高度注意。
首先揭开谜底的是2号尸骨。武鸣县锣圩街居民陈锦生来信反映:1992年,其姐陈锦莲经同村人韦某介绍,与在南宁做生意的李学荣结婚,1994年8月生育一女,长期寄养在娘家,陈锦莲随夫在外生活。1995年4月,女儿满8个月的时候,陈锦莲夫妇曾来看望过一次,仅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南宁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今9 年毫无音讯。陈锦莲的年龄与葫芦洞2 号尸骨的预测年龄相仿,专案组派出一个小组赴武鸣县锣圩街,找到陈锦生,提取了陈锦莲夫妻与女儿的一张大4寸合照,与2号颅骨复原画像比较,发现颧、额、鼻及下巴等突出部位十分相似。又提取陈锦莲生父和9岁女儿的血样,返南宁作DNA检测鉴定,结果证实葫芦洞2号尸骨与陈锦莲的父亲、女儿有血缘关系!
这是迄今为止“A001”案侦查以来最大的突破,专案组上下一片沸腾。他们继而推测,陈锦莲与其丈夫李学荣同时失踪,2号尸骨被确定是陈锦莲,1号尸骨是否为李学荣?与颅骨复原画像比较,有较大差别,又与陈锦莲女儿进行DNA比对,证明两者无血缘关系。
陈锦莲什么时间因何事在葫芦洞被杀害?她与同时被害的1号和3号死者是什么关系?这些只有其丈夫李学荣才能提供。可是,到哪里去找李学荣呢?
陈锦生反映,李学荣对老人及小姨一家人很好,每次跟陈锦莲回来都买很多东西,但从来不透露自己的身世。陈锦生仅从其姐口中了解到,李学荣是钦州人,正在做一笔“大生意”。这笔“大生意”成功,就能在南宁买房子,接娘家人到南宁住。根据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专案组派人持相片到钦州市查询,钦州市二区(钦北、钦南)二县(灵山、浦北)公安机关通过人口信息系统查询,结果是“查无此人”。
刚刚撕开的突破口又被堵住了。但是,“李学荣”和“大生意”这两个关键词,却被输进了“A001”案的信息系统。
在此期间,专案组接到马山县公安局森林分局一位民警的报案。这位民警回忆,1992年6月,租住在南宁市津头乡的表哥韦绍根的妻子来马山找他,说韦绍根今年3月份带了差不多一万块钱,跟一个自称吕龙的男子和他的女友春桃外出寻宝。谁知一去三个多月杳无音讯,生死不明。表哥是1962年3月出生,失踪时刚过30岁生日。当时,这位民警觉得很为难,因为表哥是在南宁市失踪的,户籍所在地又在宜州市,马山县当时还属于南宁地区管辖,按照属地管理的规定,有些问题不好处理,他解释了一番,安慰了几句,便让表嫂回去了。看到专案组的协查通报,他打电话到宜州,表嫂在电话里抽抽噎噎地告诉他,表哥至今下落不明,12年了,孤儿寡母过得很凄凉。得到证实后,这位民警便到马山县公安局提供了情况。
吕龙二度现身,绝非偶然!褚昶亲率专案一组连夜急驰宜州,找到韦绍根的妻子。据韦妻回忆,1991年,她随丈夫从宜州去南宁打工,在津头一带租房住下,靠收购废旧物品为生。不久,就跟同在津头租房与男友同居的马山妹春桃认识了。两人经常来往,关系越来越密切,以姐妹相称。春桃那时也就20岁出头,年轻漂亮,男友年纪比她大得多,三十五六岁模样,对人很和气,经常买些吃的穿的给小孩送来。春桃的男友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经常外出,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住一两个晚上就走,很有钱,也舍得在春桃身上花钱。后来春桃告诉韦妻,男友叫吕龙,钦州人,等这笔“大生意”成功,就到琅东开发区的翡翠园买房。还说姐姐跟姐夫走街串巷收破烂,风吹日晒的,又受气,又受累,赚不了什么钱。不如让姐夫跟阿龙跑“生意”,做成了一笔,你们下半辈子的生活就不用发愁了。韦妻将信将疑,晚上告诉了丈夫。韦绍根人如其名,为人朴实厚道,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只想凭劳动挣钱,但文化低,迷信思想严重。前几天收破烂途中遇一摆地摊的“麻衣神相”,咬咬牙掏10块钱让“神相”卜了一卦。不料“神相”的一番话让他血脉贲张。“神相”说,他目前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以致困顿于此。但他身边有“贵人”,一旦得到“贵人”点拨,他便红运高照,一两年内便会飞黄腾达。莫非阿龙就是“神相”说的“贵人”?韦绍根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而起,让妻子连夜把春桃请来,问个究竟。春桃透露阿龙做的是“寻宝”生意,这种生意回报率极高,投入1万元,一个月内便有10万甚至100万元的回报。但入股要履行严格的手续,阿龙仅是个小股东,大股东在香港,还不知道人家答应不答应。“看你们一家挺不容易的,等阿龙回来,我跟他说说看。”春桃的真诚令韦绍根夫妇很感动。过几天,春桃过来说,昨晚阿龙回来,她替他们求了情。起初阿龙一口回绝,还说春桃多事,但架不住爱妻撒娇打泼、软缠硬磨,说了半个晚上才勉强答应下来。阿龙还说要姐夫准备一下,这两天要带他去见大股东。韦绍根感激不尽,过了两天,带上靠收购废旧积攒下来的1万元钱,跟阿龙出了门。一个多月后,毫无音讯的韦妻去找春桃打听情况,不料春桃的租房人去楼空。房东说,她半个月前就退房了。韦妻忙问她搬到哪里了,房东摇头说不知道。
“这个吕龙是什么模样?”褚昶问。
时隔10年,韦妻回忆起来还泪流满面,她说:“我这里还保存着他们夫妻的照片。”进卧室翻了好大一会儿,拿出一张4寸彩照,是春桃和吕龙的合影。
褚昶乍一看,便觉得似曾相识,仔细审视后不禁大吃一惊:吕龙与陈锦莲的丈夫李学荣是同一个人!既与陈锦莲结婚生女,又与春桃以夫妻名义同居,此人的品德可想而知。但眼前专案组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吕龙”和“李学荣”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假名?如果两个都是假名,这个嫌疑分子的真名又是什么?陈锦莲被证明已经遇害,春桃现在又身在何处?陈锦莲被害跟“李学荣”有没有关系,难道“李学荣”会对自己的妻子下毒手?这一连串梳不清、理还乱的谜团,只有找到“吕龙”本人才能解开。可是,1995年8月以后,“吕龙”或者“李学荣”就销声匿迹,像露水一样在阳光下蒸发掉了。
令褚昶震惊的还在后头。从宜州带回韦绍根亲生儿子的血样,与1、4、5、6号四名死者进行DNA比对,竟然被全部排除!韦绍根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又构成了一个新的谜团。
四、“梅花藏宝图”的诱惑
丛丛莽莽的十万大山,横亘在桂南中越边境。
蔽天遮地的亚热带雨林,绵延数百里,构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这里盛产黄花梨和红木等名贵木材,吸引了广东、广西大量的木材商,进山的公路上每天运输木材的汽车和农用车络绎不绝。
八卦岭林场地处十万大山腹地。26岁那年,他从十万大山西麓的宁明县来林场当临时工。在这里他用的是“李辉荣”的化名。名字纯粹是信手拈来,并无特殊含义,就像他后来离开林场后先后用的“吕龙”、“李学荣”一样,全部目的仅是领工钱时签个字、盖个章。那时农村还没有身份证这一说,林场数百名临时工中也没有熟人,从来没有人对他的姓名提出过置疑。
临时工干的是伐树、装卸之类的苦力活,但一天能挣10多元,比在老家种地务农强多了。然而,他是不甘心一辈子干这种苦力活的,他有自己的“发展”计划。他打算在林场干上几年,攒一笔钱,然后到南宁或者广州学一门手艺,自己开店当老板。两年下来,他省吃俭用,竟有了一笔2万多元的积蓄。
事情就坏在李龙身上。李龙是上思县人,原来也是林场的临时工,吃力气饭。这小子瘦皮寡脸的,平时就靠耍奸使猾混日子,李辉荣就看不上这小子。李龙吃不了那份苦,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了。没想到一年后再返伐木场,李龙变了个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手指上还戴了只粗大的金戒指,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视”,连当初颐指气使动不动就骂人的木材老板对李龙也客气起来了。李龙找到李辉荣,递过一支“彩红梅”,说:“荣哥,我知道过去你看不起我,这没什么,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我以前那副落泊相,被人看不起也是正常。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咱五百年前是一家。兄弟托祖上的洪福,现在走运了,发财了,当然不能忘记过去的穷兄弟,特别是你荣哥!”
李辉荣有些感动,问李龙现在在哪里发财。李龙没有急于回答,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阔了,把李辉荣带到伐木场的小餐馆,大大方方地说:“荣哥,你尽管点你最喜欢的菜,我来埋单!”伐木场的小餐馆是面向卖苦力的伐木工和搬运工、装卸工的,最贵的也就是猪头肉。酒过三巡,李龙的一对小眼充血一样红得逼人,从老板包里掏出一个红色锦缎匣子:“荣哥,兄弟今天让你开开眼界!”缎匣子看来有些年头,古色古香,八个角的铜箍有些绿锈。他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着一沓似绢如纸的物件。铺展开,是一张竖排宋体的“委任状”:
兹任命李汉魂同志为粤桂琼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中将司令。希即赴国难,统率三军,为完成光复大业鞠躬尽瘁。
蒋中正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十月十日
“委任状”上面印有国父孙中山的头像和“天下为公”的题字,盖有方方正正的“中华民国国防部”的关防,有一种震人心魄的威严。
“李汉魂是谁?”他问。李龙并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你看过电影《英雄虎胆》吧?那个飞扬跋扈的十万大山之王李汉光就是李汉魂的胞兄,而李汉魂就是小弟的祖父!”
李龙开始叙说“阿里巴巴”式的当代神话,他说:伯祖父李汉光败亡后,台湾的蒋委员长十分震怒,专门由美国人驾机把祖父空投到十万大山,目的是让祖父重整旗鼓,收拾残部,继续开展丛林游击战,准备配合美军打过鸭绿江,“光复”大陆。国民党撤退台湾时,曾在桂中的大明山、大瑶山及桂东南的十万大山秘密储藏大量金条和珠宝,并在香港渣打银行存有数以亿计的巨额美金,作为“反共救国军”的军饷。藏宝地点都是人迹罕至的山洞或深山密林,具体方位及银行存款密码标在一张“梅花图”上,由祖父李汉魂掌握,也只有祖父才能解开其中奥秘。后来,朝鲜战场的形势起了变化,国民党“光复”大陆的计划破灭,祖父接到蒋介石的手谕,长期潜伏大陆,以图东山再起。祖父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以一个出家人的身份在深山古刹暮鼓晨钟、青灯黄卷度过几十年的时光,五年前圆寂,享年99岁。临终时,他把珍藏了几十年的“梅花图”交到他的独生儿子我的父亲手上,口头留下遗嘱,说藏宝秘密和存款密码就在这张图上。国共两党“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海峡两岸统一是早晚的事,要父亲想方设法取出这批珠宝,解冻这笔存款,献给国家作为现代化建设资金以报祖父作为炎黄子孙的赤子之心。但是,由于年代久远,地理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有“梅花图”,遍布广西各地的藏宝洞也不容易找全。祖父还留下话,要父亲筹集资金,雇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事成之后,集资者可以得到10倍的回报,也可以说,投入1万元,顺利的话一个月后就能拿到10万元!咱们是本家,以前你待我不薄,有这样的发财机会,我当然不能忘了荣哥你!
“这么说,你们已经找到了?”他问。
“刚刚尝了个甜头。”李龙显得踌躇满志,“往后的路会越走越顺!”
天知道,像他这样的精明人,当初怎么会被这种“芝麻开门”式的当代神话所迷惑。是被那张泛黄发霉的“委任状”所震慑,还是被李龙舌底生花般的演说所折服?都很难说得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他心中那颗叫做贪欲的气泡一下被吹胀了。他出身于一个贫寒农家,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为温饱问题奔波,他急于摆脱贫困的束缚。还有不容忽略的一点是,他天生胆大,富有冒险精神。小时候在山上放羊,一只小羊被巨蟒吞吃,回家告诉父亲,脾气暴躁的父亲不相信,说他跟小伙伴把羊烤食了,把他吊在房梁上一顿暴抽。母亲乘父亲酒醉未醒,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他一声不吭,带了把剔骨尖刀就往山上去了。两个小时后,他浑身是血,倒拽尾巴,把一条40多公斤重、4米多长的巨蟒拖下山。蛇身血迹斑斑,金黄色云斑样鳞片被山石刮得翻卷起来,露出粉红的皮肉。在父亲惊异甚至恐惧的目光下,他从容不迫地用尖刀剖开蛇腹,从血淋淋温热的蛇肚子里捧出未消化的羊头骨。他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同时也昭示了自己的勇敢和霸气,付出的代价是在家里养了半月的伤。那时他还是个不满17岁的弱冠少年。父亲从此对他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拳脚相加。
与李龙伐木场餐馆一席谈后,他想了一个晚上,决心一搏。第二天,他怀揣辛苦打工攒下的2万元,跟李龙踏上了莫测深浅的“寻宝”路。
三天后,他衣衫褴褛、跌跌撞撞从十万大山的密林中出来,袖管里藏着那把跟随他深入蛇洞手刃巨蟒的剔骨尖刀,到上思县城某旅社找李龙。但是晚了一步,李龙已经在两个小时前退了房,并从贵重物品保管处领取了托管的密码箱,离开旅社,不知去向。按李龙提供的地址,他找到村里,得到的回答是“查无此人”。显然,李龙跟他一样,在林场打工用的是假姓名。
他眼露凶光,恶狠狠地发誓:“野仔,追到天边我也要剥了你的皮!”原来,李龙把他带到上思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让他把2万元“股金”包好装进密码箱,交到旅社总台代为保管,然后把他带进十万大山深处的一个山洞。李龙告诉他,“梅花藏宝图”上标明,这个山洞是个死洞,只有一个出入口。洞深处有一个密封的暗室,藏有1万枚银元,折抵人民币20万元以上。进去后他才发现,这个洞似乎是个无底洞,弯弯曲曲走了半个多钟头,还不见尽头。他这种胆大如斗,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人,也不禁毛骨悚然。深入约四百米,果然发现洞一侧的石壁上似有人工砌垒的痕迹,李龙兴奋地说:“荣哥,是这里了!”自己打手电筒,让他用钢钎把石门撬开。
他撬开一块石板,发现里面有个桌面大的暗洞,洞中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暗绿色锈迹斑斑的铁皮箱,箱盖上赫然印着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徽。揭开箱盖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李龙大惊:“是不是老头子提前取走了?按照‘梅花藏宝图’标示,这附近还有另外一个藏银窟。荣哥,你再仔细找一找,我到洞底看个究竟。”他不疑有诈,一手提手电、一手握钢钎,这里捅捅,那里戳戳,发现声音不对就撬。忙活了半个小时,没有发现第二个藏银窟,便坐下来等李龙。等来等去,不见李龙回头,心想这野仔是不是在洞底发现了新的藏宝窟,想独吞,便跟了进去。一路他都在喊:“阿龙——阿龙”——除了洞里“嗡嗡”的回音,没有任何应答。他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是了,这野仔想甩了我。”索性不再喊叫,一路紧追不舍。进了三四百米,便觉得有点蹊跷:洞穴豁然开朗,斜斜的光柱照进幽深的洞穴。起初他怀疑看花了眼,还以为李龙用手电给他引路,走近时才发现,原来这个洞穴弯弯曲曲像一条巨蟒,贯穿了石山南北。显然,李龙利用他不熟悉环境的条件,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当晚,身无分文的他又饥又渴,露宿上思县城街头。躺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路灯把破碎凄清的树影泼洒在他身上。打工两年积攒的血汗钱被骗得精光,这是他平生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从小,他的思维方式就与常人不同,被视为异类。实际上,使他在精神上苦痛交加的还不是钱财的损失,而是骗他的人竟然是他平时最看不起的人,他感到耻辱。他孤傲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事方式。他要加倍夺回损失,要靠自己的力量一雪前耻,享受复仇的快意。他对挫折和教训的领悟是匪夷所思的。他认为李龙的“寻宝”骗术设计得天衣无缝,肯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以他过人的心智和胆略,他要涉足这一行,肯定比李龙更出色。李龙能做,他应该也能做,而且比李龙做得更好。想着想着,他对李龙的怨恨渐渐淡薄,甚至产生了感激之情。原来,钱还可以这样赚!先前打工挣钱开店当老板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
天亮时,他一扫落泊的颓相,踌躇满志地登上一辆运输木材的大卡车,返回伐木场。
他开始实施他杀人劫财的“五年计划”。首先,他利用熟悉边境的条件,从边陲小镇爱店偷渡出境,以3000元的价格,从越南高禄县一个枪贩手中买了两支“五四”军用手枪和100发子弹。他精心研究了李龙的“寻宝”骗术,并进行有效改进。他杀人劫财计划的精髓,就是先骗后劫,杀人灭口,不留后患。
其次,他通过关系,从一个港客手中高价兑换了一批1986和1988年版的面值10元、2元、1元不等的美钞。他无师自通地对这批美钞进行了“手术”:借助放大镜,像眼科医生那样用刀片刮去“8 ”字的左半部。这样,“1986”或“1988”就变成了“1936”或“1938”、“1933”。
最后,他设计印制藏宝箱和委任状。藏宝箱基本上是仿制李龙的。他在南宁市一家铁器作坊订制了两个龟背形箱盖的铁皮箱,自己动手绘制青天白日图案,加上暗红锦绒衬里,然后用硫酸之类的化学剂腐蚀,再深埋土下一段时间,锃光乌亮的铁皮箱就变成年代久远、锈蚀斑斑的“出土文物”。“委任状”他则做了较大的改进。国父头像和“蒋中正”的签名仍然保留,被任命人却由“李汉魂”变成“李德衡”(“李德衡”一名,是从李宗仁的表字“德邻”得到的启发,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创意),职务也从“粤桂琼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中将司令”变成“陆军第五军中将军长”。他编造的“家谱”更富传奇色彩:祖父李德衡是抗日名将戴安澜麾下的一员骁将,陆军第五军第二○○师五八五团团长。在著名的昆仑关战役中,正是祖父果断指挥炮火抵近射击,击毙日寇第五师团第十二旅团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的。第二○○师随杜聿明远征军赴缅作战时,祖父已是二○○师少将参谋长,戴安澜的得力助手。后远征军败退野人山,戴安澜因伤不治,英年早逝,祖父率残部走出野人山,撤回怒江以北,被任命为二○○师师长。民国三十八年“双十节”,祖父被任命为“国军”五大主力之一的陆军第五军中将军长,但此时蒋家王朝已风雨飘摇,一溃千里。在撤退台湾前夕,蒋介石亲笔手谕祖父留在大陆,长期潜伏,组建游击力量,将来作为内应配合“国军”反攻大陆。祖父身携数百万元美钞和大批金银珠宝(那是第五军数万将士一年的军饷)轻车简从回到广西老家,把这批美钞秘密藏在几个山洞里,设了暗道机关和爆炸装置,擅入者不是被毒弩射死,就是被地雷炸死,无一幸免。
李德衡的归宿与李汉魂大同小异,这里不再赘述。但他攫财的手段与李龙相比,则更为巧妙,也更为凶残。
首先成为他第一批猎物的是三个豪爽的东北汉子。1990年底,他在完成了整个计划的准备工作后,辞去伐木场的苦力活,只身到南宁寻找“商机”。他选中了位于中山路美食街的一家小餐馆,应聘为厨师。
此前他曾花钱去烹饪培训班学了半个月,有一定基础,果然一试成功。事实证明他选择这家小餐馆是非常有眼光的。这家餐馆规模不大,但位置极佳。餐馆附近有几家个体旅店,虽然设施简陋,但证件查得不严,价格相对便宜,对中低收入的人群很有吸引力,入住的多为南来北往“揾食”的人,成分复杂,容易获得各种信息。
不到一个月,他就和一个叫做春桃的瑶族姑娘从相识到相爱。春桃是马山县加方乡人,早他两个月到餐馆当洗碗工,比他年轻10多岁。20岁出头的春桃很喜欢他的成熟和仗义。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双双到外面租房同居。对他来说,选择春桃实际就是选择作案地点,他知道春桃的家乡是大石山区,那里有很多理想的山洞。不久,他结识了经常到餐馆就餐的项某。
项某来自东北,是个假钞贩子,长期租住餐馆旁边一家个体旅社。项某每次来吃饭,都指定要吃吕师傅(他跟春桃交往时用的是“吕龙”这个姓名)炒的蒜苗肉丝,既实惠又合口味。他也殷勤相待,把菜端上来时,总要在托盘上放一头嫩白的大蒜。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论起年庚,项某让他喊“大哥”,他也乖巧地把“大哥”叫得嘴上流蜜。项某认为他憨厚淳朴、忠诚可靠,决心把他当做“下线”来发展。
令项某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表面老实巴交,实则工于心计的小弟,早已把自己当做第一个猎物。一日,餐馆打烊后,项某邀小弟到自己租住的房间饮茶。席间,项某问小弟一个月拿多少钱,小弟回答固定工资300元,年底还有奖金,一副很满足的小家子气。项某说,干脆,你跟我干算了,我给你每月开1000元。他怯生生地问,不知大哥做什么生意?俺就会做菜,大哥自己要开餐馆?项某哈哈大笑说,我做的是无本生意,你跟我干上一年,包你成个“万元户”!他羡慕地说,大哥真有本事!可辞了餐馆的工作跟你干,我得问一下女朋友,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放心。
项某豪爽地说,干脆,带上你媳妇,我每月给她开800元。他忙说好好好,可说了半天,大哥还没有告诉我,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呢。项某觉得水到渠成,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旅行袋,“刷”地扯开拉链,说让你开开眼界,大哥干的就是这个。他像大虾一样弯下身子一看:哇!这么多钱,大哥真是个“万元户”。项某在心里骂了一句傻瓜,嘴里却说:大哥干的就是这种生意,你带到乡下,跟人兑换,2元换1元。他故作不解:这么新的钞票,2元换1元,不吃亏?项某越发认定他是个乡巴佬,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没必要拐弯抹角,便直接说:这是假钞,从广东批发过来的。他还半信半疑:假的?看不出来啊,大哥好眼力!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两张浅绿色皱巴巴的纸片,说大哥给看看,这是哪个国家的钞票,真的还是假的?项某接过一看,眼睛都直了:这是两张1936年版的美钞,一张面值1元,一张面值2元。项某问:兄弟,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他说:家里带来的,还有好几箱,都是祖父留下来的。你爷爷留下来的?项某半信半疑,你爷爷过去是干什么的,绑票的?劫道的?他显得很不高兴,祖父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是军长,马弁都有五六个呢。不信,你跟我去看看,我从家里带来一张图,你一看就知道。项某立即跟他到他的租房,他挖开灶台的瓷砖,从灶肚子里掏出那个藏宝匣,从匣里拿出那张泛黄的“委任状”,说:大哥你看,我没有骗你吧。项某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注意的不是那张“委任状”,而是“委任状”底下沉甸甸的美钞。凭借贩假生涯练就的眼力,不用触摸,不用在灯影下观照,仅扫瞄一眼,就知道是货真价实的美钞。
事情的发展完全纳入预定的轨道,“猎物”的胃口已经被撑开,他开始“痛说革命家史”,当说到祖父已去世五六年,每年清明节,家里都要拿一沓这种外国钱在祖父墓前当纸钱烧化时,项某大喊一声:简直是暴殄天物!一想他可能听不懂什么意思,又直说太可惜了,兄弟,大哥也不瞒你,这是美国钱,比中国钱还金贵,一元能够换两三元人民币呢。他继续装疯卖傻:一元能抵两三元?大哥,你不会逗我乐吧?双方商定,以2:1的价格,项某跟他兑换10万美金。他这时候露出了农民式的狡黠:大哥,你可不能用你包里的那种跟我换啊,我要到银行测一测的。项某说,买卖讲的是信用,大哥不会坑你的,你放心。还说要带几张样钞回去,他欣然答应,亲自从码在藏宝匣里的美金中抽了几张给项某。
项某连夜乘火车返回沈阳。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从广西带回的美钞送到几家银行验真伪,几家银行一致确认系真钞,他心里更踏实了。1991年12月,在漫天大雪中,项某带两位朋友南下广西,在南宁原来那家餐馆里找到吕龙,要求最后开箱验证。吕龙推说“藏宝匣”已送回老家马山县,要看只能到马山去。
这样,他把三个发财心切的北方男人诱进事先勘查过的葫芦洞,残忍地开枪射杀,把三人身上各自携带的共计30多万元人民币洗劫一空。让他气愤的是,在项某身上搜出的10万元,有一半是假币,他恨恨地说:“该死!”
为避免麻烦,他跟春桃离开了餐馆,退了原来的租房,在市郊一带另外租房。半年后,他又把一个宜州人诱骗到另外一个山洞开枪射杀。这次作案跟上次略有不同,用的是“寻宝”的名义,完全移植李龙那一套。劫得的钱也有限,不足1万。
这时候,他发现春桃情绪上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经常半夜从被窝里坐起来,惊恐地喊叫,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他抱住她裸露的身子,发觉她浑身水淋淋般精湿。醒来后,她说:龙哥,求求你,不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要遭报应的。咱们回家,养羊、种地⋯⋯
他安慰她:我还不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听你的,今后洗手不干了,你该放心了吧。待春桃昏沉沉睡过去,他眼露凶光,闪出一个恶毒的念头:这女人是不能留了。
两天后,他带春桃回老家——中越边境一个贫穷闭塞的壮族小山村。自此,这个目睹了太多罪恶的瑶家妹子,便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1992年底,经过深思熟虑,他把落脚点选在南宁与马山之间的武鸣县城。在这里,他化名“李学荣”,重操旧业,受聘为一家餐馆厨师。与南宁市中山路那家餐馆的艳遇如出一辙,没几天,他便与在餐馆当服务员的壮家妹子陈锦莲确定恋爱关系,并于1993年春节登记结婚。
1994年8月,他与陈锦莲的女儿呱呱落地。当上了丈夫和父亲,有了一个温馨的小家庭,他罪恶的欲望并没有因此收敛。1995年5月28日,他与妻子陈锦莲以兑换美元为诱饵,诱骗一对从广东省信宜市到广西上思县七门乡七门街做米粉生意的中年夫妇进入马山县加方乡上榄屯的葫芦洞。就在距四年前杀害三名北方男子现场不到30米的地方,开枪射杀了这对中年夫妇,洗劫了他们身上携带的现金2万多元。陈锦莲没有目睹过血腥杀人的场面,她吓呆了,继而号啕大哭,说你犯下弥天大罪,以后被查出来,肯定会杀头,我们娘儿俩怎么过?趁早离婚算了。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女人看来总有一天会出卖我!此时,他杀人的亢奋还处在高潮中,心不颤,手不软,用“王中王”牌利刃朝妻子胸腹连戳10多刀。看着妻子在脚下抽搐,鲜血一滴一滴流尽,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恐怖之洞。
五、三个东北来的“淘金客”
2004年6月,在历经秋、冬、春三个季节、300多个日夜后,寻找尸骨身源的“破冰之旅”有了重大突破。
在此之前的10个月时间里,除了一号现场2号尸骨被确认为陈锦莲,其余五具尸骨还是坚冰一块,没有任何解冻的迹象。凶手显然有丰富的反侦查经验,行凶后不仅洗劫了被害人身上的钱物,而且搜劫了死者身上所有的身份证明。死者衣、裤、鞋、帽,除了标志一定的地域和季节,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而这些遗留物包括文胸之类的女性专用品,无一例外都是机制产品,有产地和厂家,但属于批量生产,销售面广,很难从销售渠道上追出线索。唯一的希望,集中在4号尸骨印有“一司”字样的秋衣和6号尸骨衬衣口袋里的疑似火车票上。
务必在这两件遗留物上打开缺口。褚昶对肖勇下了死命令。
临危受命,肖勇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技术小组几乎集中了广西刑事科学的精英人物,战斗力毋庸置疑。但是,由于年长日久,检材受破坏程度严重,加上设备不足,技术力量有限,能否完成任务,肖勇心里实在没有底。
马山属十年九旱的大石山区。葫芦洞地势较高,通风条件良好,空气干燥,客观上对遗留物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但由于年长日久,两件遗留物腐蚀程度严重,辨认困难很大。疑似火车票纸张纤维成分受到严重破坏,加上浓血洇染,正反两面都有厚厚一层板结的黑色血浆,底板上原有的文字全部被覆盖,凭放大镜,仅在纸片靠右一边看出蝇头大一个“锦”字。整张纸片,仅能从大致轮廓上推测为火车票。4号尸骨的秋衣背心质地为棉涤混纺,棉线等有机物已风化腐败,是硕果仅存的涤纶线撑起秋衣的轮廓。更为严重的是背部近距离中枪,一前一后两个贯通性出血口全在胸背部。死者当时衣物较厚,血液不易渗透外溢,在创口周围洇染板结加速了棉线的腐败。整件秋衣就像支离破碎的渔网,包裹着已成腐殖质的皮肉,贴在肋骨上。痕迹技术员小心翼翼地用手术刀把背心剥离下来,尽量保持秋衣的完整。秋衣下半截被裤带勒住,没有受到血迹浸染,勉强看得出秋衣是米黄底色。前胸后背的红色印字受创口破坏和血浆覆盖,凭肉眼仅辨认出胸前左上方的“一司”印字,后背的阿拉伯两位数仅能看出左边是一个阿拉伯数字“1”,右边是“6”还是“0”则无法确定。
肖勇亲自操刀,把两件检材平铺在厚厚的海绵垫上,用熨斗熨平后,罩上一层透明纸,然后用高清晰度显微镜细心观察。结果发现疑似火车票“锦”字前面还有一个字,后面有横条破折号,破折号后面还有两个字,原态应是“×锦——××”,标示车次的起止地点,但因受血迹浸染,这些字都无法辨认。血迹双面覆盖,刮削势必损毁原来字迹,弄巧成拙,肖勇素来胆大心细,但仍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他还发现,秋衣“一司”二字,位置在一个半圆形的弧顶,“一”字处于中间位置,“司”字偏右,这说明“一”字左侧还有一个字,全称为“×一司”。但同样受到血迹正反双面浸染,“×”字无法辨认。秋衣背后的阿拉伯字号码,经认真比较,被确定为“10”。“一司”可解读为“第一公司”,但一个省乃至一个市,不少行业都设子公司。被掩盖的“×”字,有可能表明行业特征,可是老天爷偏要作对,把关键字隐去了。
以广西目前的设备水准及技术力量,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似乎勉为其难。肖勇向褚昶进言:向公安部求援。
实际上已经没有退路了。倘若北京不能解决问题,难道要向苏格兰场、向设在法国里昂的国际刑警组织求援?在这个问题上,褚昶表现了他果决的一面,他断然说:倘若出现最坏的情况,向苏格兰场、向国际刑警组织求援也未尝不可!但我相信,北京有世界一流的刑事鉴识专家,完全有希望解决这个问题。
经过严密包装的两件检材,由肖勇和两名助手护送,飞往北京。行前,褚昶谆谆叮咛肖勇:一有结果,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在第一时间电话报告。
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集中了国内一流的刑事鉴识专家,是国际公认的物证鉴定权威机构。作为广西刑事科学的领军人物,肖勇多次到这里跟班学习培训,所以跟这里的老师和专家很熟。他直接来到特种化学处。接受任务后,特种化学处的专家高度重视,他们以高度的科学态度和吃苦耐劳精神,运用特种光源和静电压痕等先进技术,透过血迹,再现了两件遗留物原有的字迹。4 号尸骨秋衣上的印字为“钻一司”,而6号尸骨身上的纸片被确认为一张“盘锦——沈阳”的火车票,车次为6303直达普客,乘车时间为1991年11月16日,14时15分从盘锦开出,17时10分到达终点站沈阳。
在第一时间获得喜讯,褚昶按捺不住激动,亲自给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特种化学处打电话:你们是给人类带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第二天上午9时50分,褚昶亲率一个小组,乘6次特快列车去北京,与肖勇三人会合后,从北京转道沈阳。火车票上的乘车日期,表明死者遇害时间不早于1991年11月16日,这与现场的尸检结论基本吻合,排查范围从“北方”这个漫无边际的地域概念一下子缩小到“弹丸之地”盘锦和沈阳,“钻一司”更直接表明死者的供职单位,排查的速度明显加快。在公安部专家组的指导协调下,专案组得到辽宁警方的大力配合,很快查出“钻一司”实际就是辽河油田钻井一公司。辽河油田是有一万多名员工的国有大型企业,钻井一公司也有数千名员工,查人并非易事。专案小组有备而来,紧紧抓住“失踪10年以上”和“穿10号秋衣”这两条线索,终于把目标锁定在辽河油田钻井一公司保卫科干部秦朝清身上。
从当地公安机关的居民户口底卡上可以看出,秦朝清生前的照片与4号尸骨的颅骨复原画像非常相似,年纪与尸检结论基本吻合,最重要的一点是,他13年前失踪,至今不知下落。秦妻从女士被请到专案小组下榻的沈阳市某宾馆,让她进行实物辨认,她立即认出4号尸骨身上的浅灰色茄克衫外套及“钻一司10号”秋衣是丈夫生前的衣服。特别是胸前缀有英文字母OILE&BOLLER金属牌的夹克衫,是她花400多元从一家专卖店买来的,她记忆犹新。
睹物思人,从女士痛哭失声。她提供,秦朝清当年跟两位盘锦老乡出门,说是去广西做一笔“大生意”,后来没有再回来。事隔13年,很多现象都印象模糊,但丈夫失踪给家庭造成的深创剧痛,一辈子都难以痊愈。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是盘锦老乡项守先来到油田找秦朝清,说他刚从广西回来,发现了一笔能赚大钱的“生意”,就是兑换旧美钞。2元人民币换1元旧美钞,有4 倍以上的赢利。秦朝清问消息是否可靠,因为他曾在报刊上见到过利用“寻宝”行骗的有关报道,而且这些案件多发生在广西。项守先信誓旦旦地说,你绝对可以放心。他亲眼见到藏宝箱内满满的美钞,都是30年代版的。那个叫“吕龙”的广西仔是个老实人,土得掉渣,不可能骗人。他带回的几张旧美钞,是“吕龙”当着他的面从箱子里随便抽出来的,送沈阳几家金融部门检验过,都证明货真价实。投入1万,转手就得到4万,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
况且,时间长了,难免发生变故。秦朝清在公司做保卫工作收入不高,而且经常有下岗之虞,早就想停薪留职去做生意,有点心动,却拿不定主意,找王寰卿商量。王寰卿也是盘锦老乡,两年前从油田医院退休,是军转干部,见多识广。想不到王寰卿心气比秦朝清还高,一听就来了劲儿:干。当即商量决定各自筹款10万元,结伴南下。项守先手头没有现金,要回盘锦筹措。两天后赶往沈阳,三人会面后,一起乘沈阳到北京的火车走,打算到北京转乘5 次特快去广西。这条路项守先很熟。去北京的火车票是从女士半夜起床排队购买的,那时沈阳已是零度以下,很冷。她记得很清楚,买的是1991年11月19日凌晨的票,一共3张。谁知道丈夫一去一个多月没有音讯,年关将近,从女士心里很着急。那时手机不普及,传呼机还是稀罕物,无法与丈夫联系。到王寰卿家打探消息,王家倒问她要人,闹得很不愉快。回盘锦双台子区项守先家问,项家也不能提供任何消息。日盼夜盼,盼了13年,满头青丝变成白发,丈夫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褚昶和肖勇各带一个小组分头行动,在沈阳和盘锦两地分别采集了秦朝清、王寰卿、项守先三人双亲及子女的血样,送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启动“D N A 亲权关系比对系统”,很快确认葫芦洞二号现场4、5、6号尸骨为秦朝清、王寰卿、项守先三人的遗体。
虽然还有1号和3号尸骨的身源没有找到,但案情已趋于明朗。秦朝清、王寰卿、项守先之死与“吕龙”有关,陈锦莲和跟她同时遇害的1、3号尸骨与“李学荣”有关。现已查明“吕龙”与“李学荣”系同一个人,基本可以认定,六人为同一个凶手所杀。加上目前尚未知下落的春桃和韦绍根,这个嗜血恶魔身上至少有8条人命。可是,“吕龙”或“李学荣”自从1995年8月以后就销声匿迹,没有人能提供他的有关信息及下落。天地浩浩,人海茫茫,哪里能寻到披着人皮的恶狼的踪迹?
六、没有家园的灵魂
深冬,广东省普宁市梅林镇高田村。粤东北的冬夜特别长。五更时分,他再一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感到视物模糊,床头的白炽灯在眼前晃动。盖着挡尘布的台式电风扇竟像一只兀立枝头的猫头鹰,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一种对死亡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他为自己下意识流露的怯懦感到奇怪。在他不算短的人生里,他总是以征服者的形象示人,从来不存在什么恐惧。他一手制造了多少死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次,看到猎物在自己的枪口前倒下,血污的身体在血泊中扭曲,怨恨的眼光像锥子一样刺向他,他都安之若素,没有丝毫的恐惧。占有的快感像吗啡一样充盈着他的每一条血管,杀戮的亢奋像酒精一样浸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死亡给他带来的除了满足和快乐,已经没有别的内容了。
可是,这一次他感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恐惧,一种过去他从未体验过的对死亡的恐惧。半年前,他从广西上思县在妙派出所成功脱逃,一口气跑到粤东北这个叫高田村的山庄。他在这里使用的名字叫“李辉荣”。三个月前,他在揭西市医院查出了肝癌,他知道这病意味着什么,他拒绝治疗,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他的房东——他好友的好友伍双成曾说:“荣哥,要不,我拍封电报,让家里人来接你,或者我送你回家?”他苦笑着摇摇头:“不必了,家里没有什么人了。20岁出门,这么多年我没有回过家,爹妈的坟都湮没在荒草中了。”伍双成安慰他:“荣哥,你也别太伤心,你听我说,咱去医院看,动手术,说不定会好起来呢。”他惨笑道:“兄弟,你别给我讲宽心话,我的病我知道,我这一生作孽太多,看来老天爷不会放过我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这大概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讲真话,第一次自我反省。可是,他的反省,或者说他的忏悔,已经太迟,太迟了。
他这辈子最感到对不起的,是他的女儿。那是个惹人疼的小女孩,唇红齿白,圆圆的脸蛋儿就像个秋天的苹果,才6个月就会喊“爸爸”。他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她,正是她满8个月那一天,算起来,现在她应该是1岁零2个月了,该迈出她蹒跚的人生第一步了。多少次,亡命他乡的他从梦中惊醒,耳边挥之不去的就是女儿稚嫩的“爸爸”和“妈妈”的叫声。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流了眼泪,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也有儿女私情。他多么想抱抱女儿,亲亲女儿那红红的脸蛋儿啊!但是,他不敢见女儿,他怕女儿说“妈妈去哪里了,我要妈妈”。那么多人在他手下丧命,他连眉头都没有皱过,唯一使他感到后悔和愧疚的是妻子陈锦莲。跟瑶妹春桃不同,陈锦莲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啊,何况还有了爱情的结晶。女儿要是问我要妈妈,我该如何回答?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孩子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也许是罪孽太重,阎王爷都动怒了,要对他处以刑罚。说实在的,此去上刀山、下油锅他都不在乎,唯一感到害怕的,就是见到被他亲手杀死的妻子。
伍双成说他“命大福大”,看来有一定的道理。半年前,他由于大意,身陷囹圄,凭着机敏善变,他成功地从警察眼皮底下脱身,又一次逢凶化吉。
那对广东信宜市到上思县做生意的中年夫妇死得确实有点冤。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他原来的杀人计划中并没有这对夫妇。他要钓的是“大鱼”,注意的是那些华侨富商,这对在七门街小本经营做米粉生意的夫妇本来没有进入他的“法眼”。可是,他们不知通过哪条渠道了解到他有大量旧美钞,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要跟他做“生意”,他被缠得没办法,干脆来个“搂草打兔子”,捎带着把他们“办”了。也是一时大意,他认为设计得天衣无缝,而且两地相隔几百里,不可能露馅,把这对夫妇连同妻子陈锦莲杀死在葫芦洞内的第二天,他又回到上思县在妙乡在妙街的姑妈家。他本来想在这里稍事休整,物色新的猎物,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没想到仅住一个月,警察就找到姑妈家,把他逮住了,要他交代跟他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彭广儒、卢梅珍夫妇的去向。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对夫妇的姓名!当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一番察言观色后,很快发现公安实际上还没有掌握他的把柄,不过是一般的调查询问,他立即镇定下来。他知道公安办案重证据,不轻信口供,就一口咬定在南宁与这对夫妇分道扬镳,他只知道他们去广州了,再也没有联系。由于没有证据,讯问的老公安例行公事地教训几句,就宣布对他收容审查,关进了留置室。当晚,他越想越感到可怕,在这种地方待的时间一长,肯定会出问题。
“得想办法逃出去,最迟是明天,要不就来不及了!”主意一定,计上心来,于是,他满地打滚,连呼“救命”,值班民警怀疑他得了什么凶险的病,怕他死在留置室难交待,就把他连夜送到乡卫生院。半夜,他乘看守民警上厕所之机,从病房的窗口轻松逃出⋯⋯
天快亮的时候,他再一次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却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轻松。一直守候在他身边一夜未眠的伍双成说:“荣哥,你好点了吧?我说过,荣哥福大命大造化大,肯定能度过这一劫⋯⋯”实际上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睛,认出是千里迢迢赶来为他送行的祥哥。他气若游丝,颤抖着说:祥哥,能见你一面,我可以放心走了。我死后,就埋在这里,不要把遗骨带回宁明,也不要立墓碑,就当没有我这个人⋯⋯
交待完后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一天是1995年12月8日,他活在人世上正好是40岁零6个月。
七、留下遗憾的胜利
“辽沈战役”结束,专案组挥戈南下,调整部署,把工作重点放在弄清“吕龙”或“李学荣”的真实身份上。
褚昶和专案组副组长、刑侦支队长武峻峰各带一个小组,分赴马山县上榄屯和武鸣县锣圩街。这两个地方,有春桃和陈锦莲两个跟嫌疑人关系最密切的女子,嫌疑人分别跟她们共同生活了两三年。虽然两名女子一人证实已经遇害,一人目前下落不明,但她们的亲属和朋友还在,锣圩街甚至还有嫌疑人的亲生骨肉。在那里,有可能获得某些嫌疑人身份的线索。
上榄屯已没有春桃的直系亲属,武峻峰当机立断,远赴广东东莞市横沥镇,找到当初提供有关情况的春桃的表兄曾祥。曾祥回忆,表妹失踪前,带“吕龙”回过上榄屯几次,但住的时间不长,短的两三天,长的也不过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他记得是1992年春节,住了一个多月。曾祥与这个表妹夫交往不多,但印象不好,总觉得他人不老实,担心表妹被骗。
曾祥问过表妹,“吕龙”是哪里人,表妹说是钦州市人,具体是哪个县她也说不出。专案组前段时间曾通过钦州市公安局查询,市区和下辖的灵山、浦北两县均查不出“吕龙”这个人。姓名可以随时变换,相貌却无法随心所欲地改变,在钦州市100多万人口登记底卡上也找不到“吕龙”的照片,可见他说的不是真话。
可能是不忍看到专案组民警千里迢迢带着希望而来,满脸倦容带着失望而归,厚道的曾祥又提供了一个新情况:“吕龙”在上榄屯还有一个好友,叫孟庆南。两人过从甚密,经常在一起喝酒,“吕龙”有时候就在孟庆南家过夜。听孟庆南说,“吕龙”有两支手枪,还带他在山洞试过枪。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但是,“吕龙”城府极深,连同床共寝的女人都讳莫如深,能对酒肉朋友讲实话吗?无论如何,找到孟庆南再说。武峻峰在东莞就地给马山县公安局打电话,要求他们立即通知加方派出所,传唤孟庆南。
西归途中,接到马山方面的报告:孟庆南不在马山,外出打工已有几年。经过调查核实,他目前在深圳龙岗区南澳镇一家电子厂当保安。武峻峰立即掉头,驰往深圳。
这次再没有节外生枝,顺利找到孟庆南。令专案组民警激动不已的是,孟庆南一听是为“吕龙”的事来找他,便脱口而出:“你们是为那支枪来的吧?这么多年,看来那支枪很难找到了。”专案组民警按下惊喜,不露声色地说:“对,我们找枪,也找人。把你跟‘吕龙’认识交往的全过程,从头到尾给我们说一遍。注意,要实事求是,不能隐瞒,也不能乱说!”
孟庆南交代:因跟春桃家是邻居,“吕龙”第一次随春桃回上榄屯时,两人就认识了。接触几次后,觉得脾气相投,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你跟‘吕龙’认识是哪一年?”
“是1991年4月,我记得很清楚,清明节,他跟春桃回家扫墓。”
“‘吕龙’没跟你说他是哪个地方的人?”
“说过。他说他家就在十万大山脚下,电影《英雄虎胆》就是在他们家门口拍的。还说他家离边境不远,去越南就像上自家菜园那样方便。”
十万大山脚下,离边境不远,符合这个条件的仅有防城港市的上思县和崇左市的宁明县。
“继续交代枪的问题。”孟庆南突然紧张起来:“阿龙出⋯⋯出事了?”
武峻峰敲山震虎:“持枪抢劫,还杀了人。根据我们的调查,你是他的铁哥们儿,对他的事情应该有所了解。”
孟庆南顿时汗流如注:“不,不!我没杀人,也没抢劫!‘吕龙’是给我一支枪,让我帮他保管,后来因为没有他的消息,我又把枪送别人了。”
“‘吕龙’什么时候把枪交给你,是什么样的枪,枪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要交代清楚!”
“是,是⋯⋯”孟庆南面如土色。他交代:有一次在他家喝酒,“吕龙”有点醉意,告诉他自己最近从越南买了两支手枪,问他有没有买主。说着从裤腰上把枪抽出,放在酒桌上,说是“五四”式的,射程远,杀伤力强,有“枪王”的美誉。当时社会上的防暴枪和仿真手枪很多,花几百块钱就能买到一支,孟庆南不识货,就问:“是真家伙?”“吕龙”笑着说:“让你见识见识⋯⋯”便问附近有没有隐蔽的山洞,孟庆南就把他带到屯背后的葫芦洞。“吕龙”进去看了一下,说,“很好”,便简单地教了一下操作,让孟庆南打两枪试试,他到洞口去听。孟庆南打了两枪,“吕龙”进来说:“这地方不错,在外面一点也听不到!”
后来,公安对社会上非法持有的枪支查得很紧,孟庆南不敢出面找买主,这事也就不提了。过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吕龙”又找到孟庆南,说带枪外出不方便,让孟庆南帮他保管一支,还交待万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1992年清明节,‘吕龙’第二次回上榄屯扫墓时。”
“这支枪现在在哪里?”
“我给了潘盛忠⋯⋯”孟庆南解释:“吕龙”把枪交给他后,第二天就离开上榄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
见到“吕龙”。1992年8月,他来深圳打工,把枪也带在身边,后来觉得不安全,又交给同来深圳打工的马山县老乡潘盛忠代为保管。一直到现在,“吕龙”没有来找过他,他也不知道这支枪还在不在潘盛忠手里。
“潘盛忠是什么地方人?”
“是马山县古寨乡下弄屯人。”
“现在能跟他联系吗?”
“可以。”孟庆南爽快地说,“他在宝安区松岗镇玩具厂打工,也是当保安,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赴粤小组认真分析后认为,孟庆南的态度是老实的,他的交代印证了现场勘查的结论。“吕龙”杀害秦朝清、王寰卿、项守先时使用的是两支枪,所以在现场留下两支枪的弹道痕迹,现场勘查时曾有过二人共同作案的估计,看来这一点要修正。4年后杀害陈锦莲三人时,因另一支枪在孟庆南手里,他只能用一支枪作案。
从多方面综合分析,基本排除孟庆南参与作案的可能。现在,只要找到这支枪,就掌握了确凿的物证。
道家有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专案小组在广东的遭遇,正应了老子的箴言。本来找孟庆南的目的是了解关于“吕龙”真实身份的信息,不料却意外获得作案用枪的有关情况。但乐极生悲,当这支枪似乎触手可及时,意外的情况又把这件重要物证推入深不可测的大海。在足球场上,这叫悬念迭起,使竞技体育增加了魅力。可放在刑侦办案上,就害苦了我们的侦探。专案小组带孟庆南赶到松岗镇玩具厂,果然找到了潘盛忠。但潘盛忠称这支枪10年前也就是1994年以2000元的价钱卖给了马山县老乡蓝秀山。蓝秀山是马山县古灵镇人,原来也在深圳打工,后来转到阳江市阳东县,因为吸毒贩毒,被判刑8年,现在可能还在劳改农场服刑。当天,专案小组转赴阳江市阳东县,与阳东县公安机关取得了联系。阳东县公安局禁毒大队当年负责查办蓝秀山贩毒案的一位民警介绍,当时搜查蓝秀山的住处时没有发现这支枪,他本人口供中也没有提及。翻阅尘封日久的案卷材料和扣押清单,果然没有半点关于枪的消息。武峻峰提出,因为这支枪涉及广西在查的一件大案,关系重大,请阳东警方协助,重新提审蓝秀山,弄清枪支的下落。阳东警方表示全力配合,立即派人陪专案组赶到100公里外的劳改农场。农场领导说你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蓝秀山在服刑期间有立功表现,减刑一年,明天就要办理出狱手续。监狱负责人立即召来蓝秀山,说广西和阳东公安机关来向你调查核实一些情况,你要如实交代。如果隐瞒罪行,有可能撤销你的减刑。蓝秀山忙说:“一定老实交代。”实际上,专案小组对此行已无多大信心,蓝秀山服刑7年,这支枪肯定不在他手上。果然,刚提起话头,蓝秀山就供认:因毒瘾难耐,1995年7月,他把从潘盛忠手中买到的这支枪跟一个绰号“大眼东”的阳江仔换了10克海洛因。同行的阳江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民警一听就说:
“这事麻烦了。”他知道“大眼东”真名叫何小东,也是个“粉仔”,平时以贩养吸,从事零包贩毒活动。阳江市公安机关在掌握他的违法犯罪事实后,正要对他拘留审查时,却发现他死在自己的住所。经法医检验,结论是因为过量摄入海洛因,导致心力衰竭猝死。这已经是6年前的事了⋯⋯
珠三角的盛夏,溽暑难耐,但专案组民警却像当头被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冷到脚。这支枪,除非在另案中被发现,否则,将石沉大海,成为千古之谜。
赴粤小组西归途中,褚昶小组已在武鸣、上思、宁明开辟第二战场。
褚昶再度来到武鸣县锣圩街,请陈锦莲的弟弟陈锦生回忆,其姐被害后,姐夫“李学荣”是否回来看过外甥女,或者以什么方式联系过。陈锦生说,1995年年底,他家曾收到一笔1万元的汇款,汇款人就是姐夫“李学荣”。奇怪的是,收款人是刚满一岁的外甥女李媚琴。因外甥女尚属幼儿,身份证没有办,结果是村委会出了证明,才从邮政所领出这笔汇款。陈锦生当时就有疑问,夫妻俩一起出门做生意,丢下几个月大的孩子,说什么都应该回来看看啊,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吗?专案民警问:“请你回忆一下,钱是从什么地方寄回来的?”陈锦生说是广东,但具体什么地方已经记不起了。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外甥女都10岁了,再没有她父母的任何消息。
褚昶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来到锣圩街邮政所。果然,邮政所领导说,汇款单存根一般仅保存一年就销毁,特殊情况最长保存三年。你们要查的这张汇单属特殊情况,但也不会保存到今天。不过,刚刚退休的职工老黄心很细,他可能有些印象,可以问问他。褚昶亲自开车,把老人接到邮政所。老人果然记得这件事,说那张汇款单是他亲自送去的,因为收款人凭村委会证明来领款,他怕出事,偷偷把存根藏了起来。后来,他花了半天时间,从尘封日久的邮政汇款回执中,找到了九年前的这张收款人为李媚琴的汇款单。用圆珠笔填写的文字已经有点模糊,但黑色邮戳仍很清楚:“广东普宁.1995.12.10”。邮政编码为515300。通过“黄页”查出,“515300”是广东省揭阳市普宁县(现为县级普宁市)流沙镇的邮政编码。
“李学荣”到过普宁!但是,时隔9年,他还在那里吗?即使在,他会不会还有其他化名?明知希望不大,但既然发现踪迹,就要穷追到底。褚昶电令武峻峰暂缓西归,再次来个“折返跑”,直趋粤北的普宁市。结果不幸被言中,在普宁没有查到任何有关“李学荣”的消息。
上思战场首先获得重大突破。
开始并不顺利。上思县公安局启动“犯罪信息”和“人口信息”两大系统,均没有查出“吕龙”、“李学荣”、“李辉荣”其人。正当专案组感到有可能重陷覆辙时,一位已经退休但返聘协助刑侦大队工作的副局长提出,可以请各派出所所长,包括这几年从岗位退下来的老所长辨认一下,或许会有收获。别无他法,唯有一试。不料,这一试果然出现奇迹。已退休几年的上思县公安局在妙派出所原所长阳云海反复端详“吕龙”的照片后,肯定地说:“这个人我处理过,但他不姓‘吕’,而是姓‘凌’。也不是上思人,而是邻县宁明人!”
阳云海回忆起9年前他经手的一起案件。1995年6月,广东省信宜市北思镇桃子管理区居民彭德武、彭德庆兄弟向上思县公安局报案,称他们在上思县七门乡七门街做米粉生意的父母彭广儒、卢梅珍二人,一个月前携带数万元现金随居住上思县在妙乡在妙街的凌宏彩外出做生意,至今下落不明,要求公安机关查一查。按照县局的指示,当时任在妙派出所所长的阳云海立即展开调查,发现凌宏彩并非在妙街常住人口,而是临时居住在亲戚家。这几天他正好从外地回来,阳所长立即传唤凌宏彩。凌到所后对带彭广儒、卢梅珍夫妇外出做生意并不否认,但称生意做成后,彭、卢夫妇已从南宁去广州,联系新的生意门路,他们之间已近一个月没有联系。问做什么生意,凌宏彩说是贩卖中草药。因当时缺少证据,又不能轻易放人,经请示县公安局领导同意后,便对凌宏彩作收容审查处理。仅留置一天,凌宏彩便称腹痛难忍,并伴有呕吐,派出所怕出意外,便把他送往在妙卫生院检查治疗。卫生院没有检查出什么,考虑到设备简陋,建议打止痛针后,第二天转到县医院继续检查。不料,凌宏彩借看守民警疏忽之机,半夜从医院脱逃,去向不明。派出所向其亲戚了解,知道凌宏彩是宁明县那堪乡自卫村白驮屯人,立即组织警力追捕,结果扑了个空。此后,上思县局向宁明县局作了情况通报,要求进行布控。但几年来一直没有信息回馈,加上派出所民警几番轮换,这事就不了了之⋯⋯
此时,用“沸腾”或者“狂喜”来形容专案组民警的心情,一点都不过分。虽然还要等DNA鉴定才能下最后结论,但久悬未决的葫芦洞1号尸骨和3号尸骨系彭广儒、卢梅珍夫妇的可能性很大!“吕龙”、“李学荣”、“李辉荣”已经被证实是同一个人,这个人的真实姓名无疑就是凌宏彩!第一次排查之所以漏掉,是因为凌宏彩以“吕龙”的化名与春桃交往时,上思县还属钦州地区。1993年5月钦州撤地设市后,上思县划归防城港市管辖,排查范围仅限于钦州市属钦北、钦南二区及灵山、浦北二县,而把上思县排除在外。这一阴差阳错,导致专案工作走了长长一段弯路。也许,办案犹如唐僧西天取经,总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吧。
褚昶决定兵分两路,一路赴广东信宜,采集彭德武、彭德庆兄弟的血样。一路赴宁明,核实凌宏彩的身份及有关情况。
两路都有了结果。经DNA鉴定,彭德武、彭德庆兄弟与葫芦洞1、3号尸骨有血缘关系,1、3号尸骨系他们的父母彭广儒、卢梅珍无疑。至此,马山县“9.1”尸骨案六名死者的身源全部得到确认,耗时1年零2个月。宁明县公安局那堪派出所提供,凌宏彩确系该乡自卫村白驮屯人,1955年6月8日出生,壮族,初中文化。在校读书及户口登记、身份证用名均为“凌宏彩”,“曾用名”一栏空白。经查,凌宏彩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外出打工后,很少回白驮屯,有人发现他长期在上思县在妙街姑丈家居住,也曾在十万大山腹地一个伐木场当过搬运工。在白驮村,除了一个年过七旬的叔父,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更兼性格孤僻,不擅交往,除了黄天祥,他没有特别好的朋友。
白驮村民已渐渐淡忘了这个桑梓子弟,这个村80年代后期出生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没有人说得出这个人的名字。凌家邻居,一位八旬老人说,20年了,他没有见过凌宏彩一面。“这野仔,八成成了孤魂野鬼!”
除了在广东普宁给女儿寄过钱,9年间,凌宏彩没有在人世间露过面。专案组内部也有几种看法,有人说,凌宏彩已在黑道火并中丧生;有人说,他已越境在东南亚某国当了寓公;也有人说,他自感罪孽太重,金盆洗手,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深山古刹当了出家人。但是,不管是何种说法,都必须有充分的证据,给法律一个交待。
唯一的希望,就在黄天祥身上。专案组深入调查了解到一个情况:1995年底,黄接到发自广东普宁的一封加急电报,立即启程赴粤,这个情况与“李学荣”的汇款在时间、地点上吻合,有很大的疑点。黄天祥有可能知道凌宏彩的最后归宿。
黄天祥被传唤到那堪派出所。开始,他拒不交代问题,说他与凌宏彩情同手足,他已经承诺,不能披露“契弟”的身后事。专案民警提醒他,凌宏彩涉嫌杀害数人,罪行极其严重。如果知情不报,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黄天祥汗流如注,仰天长叹:“兄弟,为兄对不起你了!”
黄天祥披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1995年6月某日凌晨,已两年不见的结拜兄弟凌宏彩突然来到黄天祥家,说被仇家追杀,处境危险,请“大哥”找个地方藏身,越远越好。黄天祥过去在海南当兵,有个磕头换命的战友叫伍双成,是广东省普宁市人。天未亮,便带凌宏彩赶赴广东,到普宁市梅林镇高田村伍双成家,以“李辉荣”的名义暂避一时。此后半年一直无事。不想,当年12月6日,伍双成给黄天祥发了加急电报,称“荣哥病危,速来”。黄天祥不敢耽误,当天赶往广东普宁,见到凌宏彩时,发现他骨瘦如柴,已经进入弥留之际。见到“契兄”千里迢迢而来,大为感动,凄然道:“祥兄,能够见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我一生作孽太多,厉鬼索命,看来难逃此劫。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有一女刚满一岁,现寄居武鸣锣圩外祖父家,我对不起她,看来她长大成人以后也不会原谅我了。我一生挥霍无度,没有什么积蓄,身边还有2万元,1万元作料理身后事的费用,余下1万元,请你以‘李学荣’的名义寄给我的女儿,作她今后的生活费。另有一事相求:我死后,生前事一起埋入坟墓,永不示人,包括我的女儿,切记!切记⋯⋯”
凌宏彩交待完后事便咽了气。
第二天,黄天祥请伍双成雇了几个人,把他的遗体埋在高田村后的一座山上,在一片石片上刻上“凌宏彩之墓”五个字,作为简易墓碑。12月10日,黄天祥按照凌宏彩的遗嘱,在普宁县流沙镇邮政局,以“李学荣”的名义给他的女儿李媚琴汇去1万元⋯⋯
查问凌宏彩另外一支枪的下落,黄天祥称在凌宏彩的遗物中没有发现这支枪。
就像一部气势磅礴的交响乐,高潮处戛然而止,专案组民警空怀惆怅,唯呼奈何。追捕一年多的杀人恶魔以这样的方式逃避审判,实在令人心有不甘。“9.1”尸骨案的结局,是所有专案民警都没有想到的。但是,不幸之中有万幸,倘若凌宏彩不是早几年殒命,还会有多少冤魂丧生在他罪恶的枪口下?
褚昶慨叹:天不藏奸!
专案小组急赴广东普宁市梅林镇高田村,掘开凌宏彩的坟墓,提取其颅骨,送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作颅像重合鉴定。另一小组至武鸣县锣圩街,采集凌宏彩女儿李媚琴的血样,作DNA鉴定。很快有了结果:广东普宁市梅林镇高田村后山上墓穴内的尸骨,确系凌宏彩遗骨,凌宏彩本人已于1995年12月8日病死。
2004年11月3日,“A001”案专案组向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呈送“马山县9.1尸骨案破案报告”。报告在详尽交待“9.1”尸骨案的立案、侦查具体过程后,特别说明: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第五项之规定:对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不追究刑事责任。拟不追究凌宏彩的刑事责任,并结束案件侦查工作。
2007年8月,在经过近3年的严格核查后,公安部批准破案,同意结束“A001”大案的侦查工作。在区公安厅举行的祝捷会上,一位厅领导提议为专案组集体和褚昶、武峻峰、肖勇等一批有特殊贡献的专案民警报功。好像事先约定,三人均坚辞不受。最后,褚昶代表专案组表态,他说,他们不能无功受禄。无法将案犯送上审判席,虽是天意,亦属人事。特别是至今那两支喋血无数的“五四”手枪还没有下落,这将是他一生的憾事。
(文中人物除案犯及被害人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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